杜甫五律《春日江村五首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这组诗作于永泰元年（765）春，时杜甫居成都草堂。去夏以来，杜甫在严武幕任参谋。至年底，杜甫有了辞官想法。从本诗看，杜甫可能立春时已因病辞官（“扶病垂朱绂”）。

春日江村五首（杜甫）

其一

农务村村急，春流岸岸深。乾坤万里眼，时序百年心。

茅屋还堪赋，桃源自可寻。艰难贱生理，飘泊到如今。

农务：农事。《移居》（东晋-陶潜）：“农务各自归，闲暇辄相思。”

时序：光阴；节候。《史记-苏秦列传论》：“吾故列其行事，次其时序，毋令独蒙恶声焉。”《赠尚书郎顾彦先》（晋-陆机）：“凄风迕时序，苦雨遂成霖。”李善注：“《庄子》曰：阴阳四时运行，各得其序。”

桃源：桃花源。（详见东晋陶潜《桃花源记》。）用以指避世隐居之地或理想境地。《过东山谷口》（唐-卢照邻）：“桃源迷处所，桂树可淹留。”《古风》（唐-李白）：“一往桃花源，千春隔流水。”

【大意】春天农事村村急，春天水涨江江深。天地万里处处可见，节候季节年年系心。草堂生活仍有诗可赋，桃源理想仍可追寻。艰难的生活卑微的状态，四处漂泊直到如今。（以“农事急”起兴。）

【诗意串述】其一写春日江村。前二联写春忙。春来江水上涨，春忙开始。天下农人都关注“时序”，农忙时节“村村急”。年年如此。后二联写自己状态。一是江村生活“还堪赋”（有诗意），桃源理想“自可寻”（还能追寻）。二是生活艰难地位卑微，漂泊至今。

其二

迢递来三蜀，蹉跎有六年。客身逢故旧，发兴自林泉。

过懒从衣结，频游任履穿。藩篱无限景，恣意买江天。

三蜀：《蜀都赋》（晋-左思）：“三蜀之豪，时来时往。”刘逵注：“三蜀，蜀郡、广汉、犍为也。本一蜀国，汉高祖分置广汉，汉武帝分置犍为。”

发兴：激发意兴。《园中秋散》（南朝宋-鲍照）：“临歌不知调，发兴谁与欢。”《题郑县亭子》（杜甫）：“郑县亭子涧之滨，户牖凭高发兴新。”

林泉：山林与泉石；指隐居之地。《解六合丞还》（唐-王绩）：“我家沧海白云边，还将别业对林泉。”《上兖州张司马启》（唐-骆宾王）：“虽则放旷林泉，颇得闲居之趣。”

结：用碎布缀衣；补缀。《艺文类聚》卷67引晋王隐《晋书》：“董威辇每得残碎缯，辄结以为衣，号曰百结。”《北征》（杜甫）：“经年至茅屋，妻子衣百结。”

履穿：鞋破。《庄子-山木》：“衣弊履穿，贫也。”

买江天：参考“买山”：《世说新语-排调》（南朝宋-刘义庆）：“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，深公答曰：'未闻巢由买山而隐。’”后以“买山”喻归隐。《敬酬解法师所赠》（南北朝-何处士）：“道林俗之表，慧远庐之阿。买山即高世，乘杯且渡河。”

【大意】万里迢迢来蜀地，岁月蹉跎已六年。客居蜀地期间遇到故旧，幽居林泉的我激情陡添。因为太懒任由衣服补缀，因为多游任由鞋子磨穿。草堂周边美景无限，纵情恣意享用美好的江天。

【诗意串述】其二前二联补写其一“漂泊”。来蜀蹉跎六年。期间遇到“故旧”严武，已幽居“林泉”的自己被激发。后二联补写江村生活。一是细说首章的“艰难”：衣结履穿。二是细说首章的“可赋”：美景无限还免费，可恣意欣赏。

其三

种竹交加翠，栽桃烂熳红。经心石镜月，到面雪山风。

赤管随王命，银章付老翁。岂知牙齿落，名玷荐贤中。

交加：错杂。《登覆舟山望湖北》（梁-刘孝威）：“堂皇更隐映，松灌杂交加。”《正月三日闲行》（唐-白居易）：“鸳鸯荡漾双双翅，杨柳交加万万条。”

烂熳：烂漫。《暮寒》（南北朝-王淑英妻）：“梅花自烂熳，百舌早迎春。”

经心：留心；着意。《冥通记》（梁-陶弘景）：“凡好书画、人间杂伎，经心即能。”《赠乐天》（唐-元稹）：“不是眼前无外物，不关心事不经心。”

石镜：成都城北有武担山，相传为古蜀国末代国王一位王妃的墓冢,上有石镜。（见《华阳国志-蜀志》。参读:《杜甫五律“石镜”读记》。）

赤管：汉时朝廷每月发给尚书省官员赤管大笔。后用作咏尚书省官员之典。《太平御览》卷605引《汉官仪》:“尚书令、仆、丞、郎,月给赤管大笔一双。”《送高员外赴淄青使幕》）（唐-韩翃）：“从来赤管笔,提向幕中稀。”

银章：银印。汉吏秩比二千石以上皆银印。唐官不佩印，只有佩鱼袋。金银鱼袋谓之章服，简称银章。《赠刘都使》（李白）：“一鸣即朱绂，五十佩银章。”

玷：谦辞。犹“忝”。

【大意】种的竹子枝叶繁茂青翠，载的桃树桃花艳丽鲜红。留心探访月下石镜，迎面迎来雪山凉风。听从王命，接受了尚书郎之职，朝廷还为俺赐绯和鱼袋。哪知年老发白牙落，有愧把俺名字列入荐贤之中。

【诗意串述】其三首二联细说其二的“无限景”。近景竹翠桃红。远景月下石镜风来雪山。（“还堪赋。”）下二联承其二“发兴”。杜甫被严武激出豪情再入仕途。朝廷给“赤管”（工部员外郎），给“银章“（赐绯鱼袋）。然而，俺毕竟老了，有辱“荐贤”之名啊！（谦虚。）

其四

扶病垂朱绂，归休步紫苔。郊扉存晚计，幕府愧群材。

燕外晴丝卷，鸥边水叶开。邻家送鱼鳖，问我数能来。

绂（fú）：系印章丝带，其颜色依官位品级不同。朱绂：借指红色官服；引申为做官。《易-困》：“困于酒食，朱绂方来。”程颐传：“朱绂，王者之服，蔽膝也。”《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》（陈-徐陵）：“黑貂朱绂，王侯满筵。”《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》（杜甫）：“朱绂即当随彩鹢，青春不假报黄牛。”【广德二年夏秋，严武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，赐绯和鱼袋。虽非五品官，也可着朱绂。】

归休：回家休息；辞官退休；归隐。《汉书-孔光传》：“沐日归休，兄弟妻子燕语，终不及朝省政事。”《广州宝庄严寺舍利塔碑》（唐-王勃）：“归休置驿，独守家声。”

紫苔：《冬节后》（梁-沈约）：“宾阶绿钱满，客位紫苔生。”

水叶：《赠王左丞》（梁-何逊）：“游鱼乱水叶，轻燕逐风花。”

【大意】因为生病挂了朱绂（辞职），回家休息漫步江边紫苔。心中怀有城郊养老之意，有愧于幕府中各位贤才。闲看燕子飞舞空中游丝飘卷；欣赏江鸥浮游水中绿叶盛开。邻家送来鱼虾龟鳖，问候俺的邻居经常来。

【诗意串述】其四前二联写辞职。因病“垂朱绂”回草堂。对不起严武及幕中朋友。（客套。）俺本来也有草堂养老计划。（病只是借口。“晚计”才是原因。）后二联再写江村生活。一是清闲。看燕飞游丝卷，看鸥浮水叶开。二是和睦。邻家送鱼虾，还不断嘘寒问暖。

其五

群盗哀王粲，中年召贾生。登楼初有作，前席竟为荣。

宅入先贤传，才高处士名。异时怀二子，春日复含情。

王粲：字仲宣。“建安七子”之一。因长安局势混乱，南下依附荆州牧刘表，但未受重用。思归，作《登楼赋》。（见《三国志-王粲传》卷21。）《七哀》（汉-王粲）：“西京乱无象，豺虎方遘（gòu）患。复弃中国去，远身适荆蛮。”《王粲》（南朝宋-谢灵运）：“家本秦川。贵公子孙。……整装辞秦川。秣马赴楚壤。”

贾生：贾谊。《汉书-贾谊传》：“文帝思贾谊，征之。至，入见，上方受釐（lí），坐宣室，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。谊具道所以然之故。至夜半，文帝前席。”《贾生》（唐-李商隐）：“宣室求贤访逐臣，贾生才调更无伦。可怜夜半虚前席，不问苍生问鬼神。”

前席：《史记-商君列传》：“卫鞅复见孝公。公与语，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。”后以“前席”指欲更接近而移坐向前。

宅：贾谊宅：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29长沙县：“贾谊宅，在县南四十步。”王粲宅：《襄沔记》（唐-吴从政）“繁钦宅、王粲宅并在襄阳，井台犹存。”

处士：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；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。《孟子-滕文公下》：“圣王不作，诸侯放恣，处士横议，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”《遣兴五首》（杜甫）：“襄阳耆旧间，处士节独苦。”

异时：不同时。《史记-仲尼弟子列传》：“路者颜回父，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。”《支遁方向子期》（晋-孙绰）：“支遁、向秀雅尚庄老；二子异时，风好玄同矣。”

【大意】王粲在《七哀》中哀叹豺虎，贾谊中年接到诏令。王粲有《登楼赋》俺也有些初作，贾谊受诏“文帝前席”毕竟可引以为荣。其住宅都入了先贤传，其才华也高过处士名。几百年之后的俺想起二位才子，春天的日子再次满怀深情。

【诗意串述】其五借古人感怀。前三联写王粲贾谊。一个哀过“豺虎”写过“登楼”；一个中年被诏“夜半前席”。（俺也“初有作”，虽没皇帝“前席”，毕竟也“赐绯鱼袋”。）二子之宅都写到了“先贤传”，二子之才也高过“处士名”。（俺的草堂不能写进先贤传？俺诗名低于处士名？）二子都已作古，但想起他们，俺在春日里动了感情。

这组诗两条线。主线江村生活。副线入幕辞职。主线中有两侧面。一是草堂“还堪赋”，一是“卑生理”。纵横交错，环环相扣。从“垂朱绂”可知，杜甫春天主动提出辞职。从“存晚计”知杜甫有草堂养老打算。从贾谊王粲之比知杜甫相当自负自矜。从“自可寻”知杜甫还会去寻找心中桃源。果然，不久后，杜甫离开草堂，追寻新的桃花源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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